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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炼狱通行证
老马第一次看清那个男人的眼睛，是在尘土飞扬的集市上。那是一双被战火洗过太多次的眼睛，浑浊，空洞，像两枚生锈的子弹壳。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迷彩服，肩上的步枪随意晃荡着，他的目光扫过老马这群刚刚被推搡下车的“货物”，如同打量一群待宰的牲畜。然后，他咧开嘴，露出一口黄牙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报出一个数字：“Five million. Each.” 五百万美金，一条命。老马胃里一阵翻搅，这荒谬的数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，沉入他因极度恐惧而几乎停滞的血液里。他是一名工程师，是来这片土地援建医院的，他的人生由图纸、数据和逻辑构成，此刻却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用枪支和疯狂写就的黑暗寓言里。

他们被称作“钢铁军”。名字听起来像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，内里却是纯粹的暴虐。囚禁他们的地方，是一处废弃的学校，墙壁上还残留着孩童稚嫩的彩笔画，与地面上深褐色的污渍形成诡异的对照。在这里，暴力是唯一的语言，是日常的 punctuation。枪决的脆响会毫无征兆地撕裂沉闷的空气，像 punctuation 一样断句；火刑柱上升起的黑烟，是段落之间狰狞的标题。老马见过一个试图逃跑的当地人被当众砍去双脚，那凄厉的惨叫不像人声，倒像某种金属被强行扭曲、撕裂的噪音。施暴者们围着惨叫的源头，脸上是一种混杂着亢奋与麻木的狂欢神情，与定档海报上那跪地祈求的绝望身影，共同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双联画。
潘文佳，那个同行的翻译，就跪在老马旁边。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，每一次粗鲁的呵斥都能让她猛地一颤，仿佛灵魂都要被震出躯壳。华侨商人周伟杰试图用冷静的语调与看守交涉，换来的却是枪口狠狠抵上额头，金属的冰冷瞬间封住了他所有的话语。而工程师苗峰，在一次失败的转移中，被流弹击中了腿，又被随意丢弃在荒漠边缘，留给他的，只有无垠的黄沙和一条迅速坏死、最终被简陋“处理”掉的断腿。老马听着苗峰被拖走时沙哑的呻吟，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声音，死在了那片滚烫的沙砾里。
希望，在这里是比食物更稀缺的毒药。驻外记者偷偷带进来的零星消息，志愿医生在枪口下颤巍巍进行的简陋救治，都无法驱散那浓稠的、令人窒息的绝望。直到那个傍晚。老马在墙角发现了一小截生锈的铁钉，不知是哪个孩子遗落在此，还是这废墟本身凝固的泪水。他趁着守卫换岗的间隙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将它深深楔入墙体一道不起眼的裂缝里。这不是计划，甚至不是思考后的行动，这是被逼到绝境的动物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在囚笼上划下的一道苍白印记——一个用武之地，不在广厦万千，不在锦绣前程，而在这一寸见方的、决定生死的墙壁上。
逃亡的过程，是一场用血肉之躯丈量地狱的旅程。IMAX 巨幕吞噬了一切，比普通影院多出的那 26% 画面，填满了狰狞的细节：地雷爆炸掀起的泥土劈头盖脸，灼热的气浪灼烧着肺叶；身后武装皮卡的轰鸣和子弹的尖啸，是死神永不疲倦的吟唱。老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，摔了多少次，只记得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吼，喉咙里是浓重的血腥味。他拉着几乎虚脱的潘文佳，依靠周伟杰对地形的模糊记忆，朝着可能存在边界的方向，跌跌撞撞地奔逃。身后，那片被他们称为“钢铁军”的炼狱，火光冲天，将半个天空染成不祥的猩红。
当第一声属于救援力量的、清晰而克制的母语指令穿透夜的嘈杂，传入耳中时，老马踉跄了一下，几乎跪倒在地。他没有回头，只是贪婪地呼吸着似乎不再夹杂硝烟味的空气。远处，隐约有零星的枪声，像这场噩梦不甘心的余韵。新年将至，世界的另一端，烟花大概正在准备升空，去点缀和平天空下的团圆与祈愿。老马抬起污浊不堪的脸，望向这片依然被战火舔舐的土地。他活下来了，拿到了一张用同类的血与自己的恐惧烙印的、来自炼狱的通行证。而这张通行证唯一的用途，就是让他余生都无法忘记，他曾亲眼见证，并且侥幸离开的，人类文明失序的深渊。和平，从来不是世界的底色，而是某些角落的人们，用尽一生挣扎，也未必能触碰到的、最奢侈的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