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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山河为证
她一身红得刺目的嫁衣，踏进那朱门虚掩、白幡飘摇的卫府时，金陵城正下着那年入冬后的第一场细雪。雪末儿沾湿了门楣上惨白的孝布，也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，冰冷的一点，旋即化开。灵堂寂寂，棺椁不止一具，森然列开，衬得那满堂的香烛气都带上了腐朽的意味。而她要嫁的，是那众多亡灵之一，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、已故的卫家长子。

楚瑜的目光越过那一片死寂的白，落在了灵堂角落那个少年身上。
卫韫。

卫家满门忠烈，一朝倾覆，如今只剩下这根独苗，一个尚未及冠的幼子。他穿着一身粗麻孝服，背脊挺得笔直，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银枪，兀自立在寒风穿堂的角落里。听见脚步声，他抬起头，那双眼睛黑沉沉的，里面没有泪，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戒备，以及被巨大悲怆淬炼过的、冰冷的火焰。那火焰撞上楚瑜平静无波的眼眸，似有金石交击之声。
她知道，他恨这桩婚事，恨她在这个时刻，以这样一种身份闯入。他或许以为，她是哪个权贵塞进来，玷污卫氏门楑、窥探灭门真相的棋子。
楚瑜没有解释。她只是依照礼数，在那冰冷的牌位前，规规矩矩地行了礼。她的父亲刚刚战死沙场，兄长重伤昏迷，朝中结论含糊其辞。这桩婚姻，是她唯一能名正言顺切入迷局，查探父兄遭遇、亦或是卫家惨案真相的钥匙。两个破碎的家，两条被阴谋斩断的血脉，在这灵堂之上，以一种荒诞而沉重的方式，被系在了一起。
最初的时日，是默然的对峙与小心翼翼的试探。她在这偌大而空寂的府邸中行走，搜寻着可能的蛛丝马迹；他则像一头受伤的幼兽，在暗处冷冷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。转变起于微末。她看见他于深夜在后院练枪，身形尚且单薄，枪风却已带着不顾一切的惨烈，那是在预习着复仇，也是在透支着自己。他则偶然瞥见她于灯下反复摩挲一枚残破的甲片——那是她父亲遗物，眼中那与他同源的痛楚，做不得假。
高墙深院之内，是暗流涌动的猜度与日渐滋生的懂得；而高墙之外，是虎视眈眈的敌国与波谲云诡的朝堂。边关急报传来，外敌叩关，朝中竟无人敢挂帅。是夜，卫韫跪在宗祠之内，对着满门牌位重重磕头，再起身时，脸上已褪尽了最后一丝少年稚气，唯有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肃杀。
他要去那尸山血海之地，拾起父兄坠落的旌旗。
楚瑜没有阻拦。在他出征前夜，她将他唤至庭中，递过去一件亲手改制过的软甲，还有一本写满边关地势、敌军习性分析的薄册。“活着回来，”她说，声音依旧平静，“卫家的仇，你还没有报。”
他接过，指尖触及她微凉的指尖，两人皆是一顿。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、名为“身份”的冰壳，在那一刻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他是她名义上的小叔，她是她亡兄的未亡人。这重枷锁，比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。
边关的战火，灼烧着少年的血肉，也锤炼着他的筋骨。丁禹兮将卫韫的成长刻画得入木三分，从那个带着孤勇奔赴战场的少年郎，到一身血污、眼神却如寒星般坚定的铁血将军，每一次“战损”，都是一次蜕变。而金陵城中，楚瑜一袭红衣，却并非只为祭奠。她以未亡人的身份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，那看似柔弱的双肩，为他顶住了来自后方的明枪暗箭。宋茜赋予楚瑜的，不仅是红衣战甲的英气，更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隐忍与力量。
直到那场决定国运的守城之战。敌军围城，箭尽粮绝，他带着残兵立于城头，浑身浴血，甲胄破碎。城墙之下，是潮水般涌来的敌人。千钧一发之际，城楼之上，骤然响起清越而坚定的战鼓之声！他猛地回头，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，不知何时，竟也登上了这生死之地。楚瑜褪去了素日的裙钗，换上了一身轻甲，双手执槌，奋力敲击着面前的军鼓。
鼓声隆隆，并非进攻的号角，而是坚守的信念，是“我与你同在”的无言誓言。那一刻，无需言语。他回身，长枪指向苍穹，对着身后疲惫不堪的兵士，嘶声怒吼：“卫家军，在！”
“卫”字将旗，终于在尸山血海中，重新立了起来。
硝烟暂歇，真相也在他们的合力追查下，一点点浮出水面。幕后黑手牵连甚广，直指朝堂高处。最后的对峙，不在边关，而在金銮殿上。楚瑜与卫韫并肩而立，一个陈述军情与疑点，条分缕析；一个出示铁证与伤痕，字字泣血。他们不再仅仅是寻求个人冤屈昭雪，更是要为这摇摇欲坠的山河，剜去腐肉，正本清源。
风波落定，又是一个雪天。细雪依旧，只是卫府门前的白幡早已撤去，添了几分烟火人间的暖意。两人并肩立于廊下，看着庭中积雪。
“当初你嫁入卫家，可曾后悔？”他问，声音低沉。
她侧头看他，历经风霜，他的眉眼间已有了深沉的轮廓，唯有看向她时，那眸光依旧清澈而炽热。
“我嫁的，是卫家忠烈之门风，”她微微一顿，声音轻而坚定，“如今守的，是卫韫此人。”
雪花无声飘落，落在他们悄然握紧的手上，不再冰冷。
山河为证，此心已安，此身已寄。